儘管今天回來之後也聽說了不少消息,但這事情張越還是剛剛知道。第一次聽說的萬世節也大吃一驚。兩人對視一眼,張越就低聲說:“歷朝歷代以來,開國多半是馬背君主,之後的皇帝則多半是長於深宮婦人之手,信的是仁義禮智信,這軍權兵事自然是不甚了了。大堂伯能夠建言此事,絕非是爲了自己。當初太宗皇帝教導皇上,便是從練兵府軍前衛開始的。”
萬世節譏請地一笑:“可是。永樂朝雖說管事的是文官,終究及不上勳貴的二十年風光。如今好容易主導朝事,又怎會放鬆?一旦沒有兵事。勳貴很快就會高高供起來,再過上幾十年,還有幾個能打仗的人?等到了那時候,再從底層擇選軍官,這真正掌兵的人就會全部被壓在底下。當初宋時可就不是如此?”
瞧見萬世節從譏稍到激憤,張越只得丟過去一個眼色,這才讓他閉上了嘴。這時候。杜禎方纔又開口說了另一番話,講的卻是內閣幾位大學士之前才分了職司。內閣雖尊。品級卻是近年來剛剛上升的,所以和六部雖不差着品級,卻還差影響力。爲了說話更有底氣,楊榮便建議各人揀最熟悉的抓着。於是,楊士奇分了禮部,楊榮分了兵部吏部,楊漆分了工部,金幼救分了刑部,杜禎分了戶部。這看上去就有肥瘦的差別,但由於只是在處置上有偏重。下頭六部並不受管轄。也只是內閣那幾個人自個,知道的隱情而已。
“這麼說,我臨走前還得去見見楊學士。”萬世節抓了抓腦袋便笑道,“塞夏也就算了,若是讓別的尚書知道岳父你們竟然這麼分,恐怕得人人自危,誰願意讓內閣爬到頭上?”
“這只是楊勉仁的盤算,他的心氣高,誰也不願意在這上頭和他過不去。老萬你還好些。我以後若真是入了兵部,恐怕少不了和人打交道的機會。”
翁婿三人又商議了一陣,因杜禎又吩咐奴兒干都司的事,萬世節便重重點了點頭:“岳父大人放心,我有數了,此行必定會小心謹慎。元節,你這回可得加把勁,別讓岳父大人失望了!”
瞧見萬世節衝着自己擠眉弄眼,張越不由沒好氣地回瞪了一眼,隨即也沒什麼二話,衝着杜禎一笑:“多年在外頭奔波,以後就能留在京師多聽聽先生教誨了。”
男人們的長談之後,裘氏和小五終於姍姍來遲,卻是把孩子抱了過來。瞧見孩子一點都不認生,衝着自己張牙舞爪咯吱咯吱笑個不停。不禁大是喜愛,笨拙地抱了抱孩子,又捏了捏那粉嫩的面頰。這才交還給了旁邊虎視曉眈的萬世節。
“小名就叫正哥?”
“沒錯小五說,別的不指望,只希望孩子長大之後能成個正人君子。所以自然就叫正哥。”萬世節也不管小五的白眼,隨即笑眯眯地對張越說,“聽說你家裏頭彷彿又要添孩子了?倘若是女兒,咱們倆做個兒女親家怎麼樣?”
張越自個就不喜歡盲婚啞嫁,哪裏肯這麼冒冒失失就把女兒的終生大事給辦了。趕緊以兒孫自有兒孫福爲由。把事情推給了緣分。而五也不樂意萬世節的獨斷專行,把人拎到一旁教了老半天,然後才笑眯眯地上來說,等到來日孩子大了,若是彼此確實相合,那會兒再做親不遲。聽到這話,平日不干涉兒女輩事情的杜禎也是點頭贊同,裘氏更不消說了。
及至萬世節和小五帶着孩子回去,張越又留下來多盤桓了一會,這才告辭回家。如今已經走過了夜禁的鐘點,但京師達官顯貴多有晚間拜客的,因此路上遇見巡夜的更夫亦或是五城兵馬司的軍士,憑着一個。張字便可暢通無阻。沿路太平無事。但他不欲大晚上在街上晃盪逍遙,一直等拐進了武安侯衚衕這才放慢了速度,在家門口就着燈籠的微光下了馬。
“少爺,大老爺和四少爺來了。”
下午去拜訪的時候,張信和張赳父子都不在,馮氏也只是淡淡的,因此張越並沒想到這會兒兩人竟會一同過他和張赳的兄弟情分自然深厚,但對於大伯父張信並不親密,張赳過來看他這個哥哥份屬平常,張信這個長輩親自過來做什麼?
想到這裏,張越進府的時候,腳下步子自然而然慢了一些,詳詳細細向高泉詢問了張信張赳什麼時候到的,如今安排在哪兒,可有說什麼。高泉一一答了,又斟酌着說:小的瞧大老爺憂心仲仲的模樣,彷彿是心裏擱着有事,四少爺也有些不太自然。恕小的多嘴,大老爺四少爺這一回過來。恐怕是有事相求。”
大約摸準了來意,張越也就不再想那許多,笑着讓高泉把落鎖等等事情交給別人,先去休息,這才徑直去了外書房。一進裏頭,他就看見了一坐一立的兩個人。父子倆都是一身蓮青色縐殃衣袍,瞧着極像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但兩年不見。張信比當初蒼老了許多,張赳卻是身量又拔高了些許,臉上已經不見了曾經的稚氣。
彼此見過之後,兩邊都少不得客套,隨即張越就笑吟吟地問起了張赳在翰林院的進展。得知他在庶吉士的季考年考中都是優等,如今正在選官。他不禁讚賞地點了點頭,又勉勵了幾句。直到他問完說完,張信方纔順勢帶過了話題。
“我也是傍晚回來才知道你回來,打發人一問,又聽說你去了杜家,想着你大約快回來了,就拉着你四弟一塊過來。你年紀輕輕,這次重任壓着又立了大功回來,實在是不容易,我們這些老骨頭是比不上了。”儘管極想立刻把事情說出來,但張信又拉不下長輩的面子,東拉西扯了幾句,這才把心一橫說,“我改授武職之後,原本是授了錦衣衛指揮同知,但如今兵部進言說錦衣衛武職虛銜太多,請擇優除授實職。據說,我不日要除授四川都指揮全事。”
見張信臉色很不自然,顯然是才網這番難以啓齒的話讓他相當尷尬,張越不禁心中嗟嘆。再看看張赳站在那裏侷促得無所適從,他只得含含糊糊岔過了話題。畢竟,就算他想幫忙,也得好好忖度,否則貿貿然答應下來卻無從下手,豈不是更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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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早飯,張越就在外頭書房見了連生和連虎。得知族學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除了族中子弟,附學的已經超過了百人,竟是比得上那些赫赫有名的私學,他不禁暗自點頭。不但如此,這些學生在院試和去年的鄉試中都有斬獲,已經有八人考中了秀才,兩人考中了舉人,雖說聽着不算多,但在遠近已經算得上是極高的成就。畢竟,族學中的學生命歲都不大。
隨手翻了翻賬冊,張越就欣然點頭道:“不錯,這兩年你管得很
“小的只是照少爺的吩咐管。”連虎笑嘻嘻地行了禮,又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前時少爺捎信說收了李公子和茵公子做學生,可惜他們沒趕得上這一科,還得去趕明年的院試,否則今科說不定就及第了。要真是那樣,少爺得了兩個進士學生,可不得名揚天下?”
“你以爲進士就那麼容易考?”
兩個學生的能耐張越清楚得很,他自己在敲門磚上的能耐有限,在應試上頭更是教不了兩人太多的東西,所以若是明年要參加院試,李國修苗一祥回來之後,還得另外好好參加文會好好破題擬文。他也沒想着他們能一蹴而就,因此也不在意這些,又問起了連虎田莊上的事,得知田莊上種東西並不順利,倒是花匠來回折騰,培育出了幾種從前沒有過的盆花,如今大多是賣給了各家勳貴和官宦府邸,他不禁啞然失笑。
這就走允心插柳柳成瑚了。
連生和連虎本就比他大兩歲,如今他已經是兒女俱全,這兄弟倆自然也是如此。得知兩人的兒女大的已經有七八歲,小的還在地上爬,他略一思忖就開口說道:“回頭等靜官他們回來,也需要人陪着讀書,讓你們兩家的小子跟去認字,等再大一些也能跟着你們分擔些活計。至於女孩子,回頭三妹妹也得接回來,再加上三三,也有用得上她們的時候。家裏以後只會事情越來越多,你們多上心多留意。日後還有大用你們的時候。”
一聽這話,兄弟倆全都是喜得無可不可,慌忙跪下磕頭。三房當初不顯,他們被挑來陪伴張越讀書,家裏人卻一點光都沾不上,可誰能想到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昨兒個甚至聽說長房大老爺都特地過來求自家少爺幫忙?
“少爺。外頭欽使來了!”
昨天王謹過來不過是以私人名義拜訪,所以不用開中門,也不用換大衣裳,但此時外頭報說是天使前來,便是正式召見,張越立刻讓連生連虎出去幫着高泉打點,自己則是匆匆回去換了公服。等到烏紗帽團領衫上身妥當,他這才急忙趕到前院,卻見此次前來的是一個面貌極其陌生的中年太監,所宣的也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意思乾清宮規見。
從永樂到洪熙再到如今的宣德,宮中的人事已經變化了許多。鄭和王景弘又迴歸了當年的老本行下西洋去了。侯顯再次啓程前往賞賜烏斯藏、必力工瓦、靈藏、思達藏等西方各國,張謙坐鎮廣州市舶司,劉永誠代替鄭和王景弘守備南京,海壽去了宣府”若是再加上那些老死的病死的不知所謂死的,宮中已經完全換上了一批新面孔。
就好比如今這個,宣旨之後領路的中年宦官,一路上帶着張越進來就一句話都沒說,直到從乾清宮前高高的臺階上了月臺,眼看就要把人送進去了。他這才低聲說:“小的是王公公的徒弟,之前小的出發時,皇上發過脾氣,請張大人留心些。”朱瞻基並不在正殿,繞過屏風前頭的寶座,穿過東次間進了後檐,一直往裏走到最東頭,方纔是如今新設的涼殿。如今正是燥熱難當的天氣,從外間到裏頭,張越就感覺身上流了許多,原來這屋子四面不僅擺着冰盆,還有人徐徐拉動扇葉送風,更有人捧着冰湃水果退下。
宣德皇帝朱瞻基如今尚不滿三十,比起祖父朱林刀削一般的五官輪廓。父親朱高熾猶如彌勒菩薩一般的肥胖。他的身材很是勻稱,肩闊腰沉,只是,臉色頗有幾分不自然的蒼白,眉宇間已經有了橫紋。待張越行禮之後,他端詳了張越好一會兒,突然嘆了一口氣。
“聯實在是不明白,你成天東奔西走勞心勞力,看着也黑了瘦了,可卻還是精神奕奕!”
皇帝開口就是這麼一番,張越不禁啞然,隨即就笑道:“臣縱使勞心勞力,也只需要管好眼前的一攤子,所耗心力自然有限,若是無精打采,豈不是讓那些七老八十卻依舊精神翌銷的老臣笑話?恕臣直言,皇上瞧着卻比從前精神差了些。”
這邊伺候的全都是司禮監和御用監精心挑選的妥當內侍和宮女,平素也見多了朱瞻基召見臣子,可哪怕是楊士奇塞義這樣歷經五朝的老臣。見駕的時候也不敢這麼直言不諱。一時間,甚至有膽大的人悄悄瞥了張越一眼,想瞧瞧這位究竟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好你個張越,也只有你敢說聯的精神差了些!”
朱瞻基霍地站了起來,繞過書案走上前來,又很是看了張越一番,這才意興闌珊地說:“從前聯還是皇太孫的時候,還能夠在洲十衛練兵。能夠在端午節射柳,能夠隨侍北巡,能夠閒喚愉…淘弄些小玩意,,如今聯想去西苑射獵也會引來一大羣言官的勸諫,一個個。全都說是垂衣裳而治天下,不外乎是想告訴聯,治國用文韜即可。武勇那一套已經用不上了!如今聯和你若是再去校場比射箭,這輸贏就不好說了”。
儘管離開已經兩年有餘,但張越對於朱瞻基的脾氣卻瞭解得很。朱瞻基多才多藝能文善畫,並不是坐不住的人,可再坐得住,一天到晚悶在皇宮裏,連想起身動一動也要遭來各種非議,他心裏實在是有些同情這位太平天子。只不過,此時此玄是在乾清宮,他前頭那句話是有心而發,其他的就不太好明講了。
於是,他只能苦笑道:“皇上是知道的,臣那箭術從前還能矇混一下。如今至少也有兩三年不曾用過弓箭了,只怕射十箭,十箭都要脫靶。”
“回頭有機會,聯再找你比過!”儘管很懷念當初朱林讓張越伴他練兵府軍前衛,在小校場射柳比試的情景,但朱瞻基也知道此時不是時候,於是便坐下來,又問了張越這些年在外的經過。張越簡略提了提廣東市舶司的諸多進展,又提了市舶司估值的諸多弊病以及改良方略,最後就直截了當地說。
“農者國之本,輕賦稅可使農人更願意開墾田土,但商者三十稅一。卻實在是太輕了。廣東並不算天下商賈最集中的地方,但無論是海商還是坐商,一年到頭的盈利,數倍乃至數十倍於擁田千畝的鄉伸,所交賦稅卻遠遠少於這些人。臣聽說過先前由於國庫用度不足,打算調低折色俸祿的事,若是商稅充足,何愁國庫不足使用?”
張越人雖在外,但各色摺子卻每月都會送進京城,多半是形同遊記雜文一般的體裁,朱瞻基每次看好了就收起來,心情不好就拿出來再看看,所以這話他一聽就記起彷彿在什麼地方看過,頓時點了點頭。
“這話聯曾經對胡淡說過,可他卻不以爲然,說是開源乃是與民爭利,不是正道,應該以節流爲本,而朝廷官員的本色俸祿就已經足夠一家使用,折色少些,也可以用蘇木胡梳等物抵扣,若是有抱怨的,便是不夠盡忠”
“胡尚書終究是家境殷實。他哪裏知道,如今尋常京官在京城賃着一間房子,爲了節省開支甚至不敢將家人接過來同住,於是竟有因此而絕嗣的!至於每到年節,指望俸祿一家老少打打牙祭的也不在少數,他將折鈔一下子削去一半,便是從這些人本就淺的口袋裏掏錢。皇上。太祖皇帝使官員廉潔奉公,這確實不錯,但官員若是清苦至此,難保就有人不生貪婪之心。而那些遠在邊疆的則更是如此,交阻九年一選官,臣曾經親眼看見過,早年那些從廣西雲貴選調去當地方官的舉人,去的時候滿頭黑髮,如今卻已經是鬢髮蒼白垂垂老矣
朱瞻基畢竟是皇帝,東廠錦衣衛監察的是官員,哪裏會理會他們的生活境況,而楊士奇等人雖說也有勸諫,可他們這些得到的是敬重和信賴。但要說親近卻是不可能了。因此,張越此時用近乎白描的方式說着自己這兩年在廣州交阻的所見所聞,以及往返路上的那些經歷,他自是越聽越仔細,越聽越入神,就連外頭的通報聲也沒聽見。
張越起初也沒注意,但外頭一連數遍通報,他立刻止住了言語。這一回,朱瞻基終於是注意到了外間的動靜,本要喝令再等一會,但細細想了一想就吩咐人進來。待到一今年輕內侍雙手捧着一大摞摺子進來之後,無論是坐在椅子上的朱瞻基還是站着的張越,亦或是四周的那些宮人宦官,都不禁愣了一愣。
此時此刻,似乎不是內閣呈遞奏疏折本的時候。
“皇上,這是都察院十一名御史呈遞通政司,內閣諸位閣老閱覽之後。命即刻進呈的。”
都察院三個字立時讓朱瞻基的臉青了。吩咐人拿上來。他隨手拿起一本,粗粗一看就擱在了桌子上,緊跟着又是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翻了大半之後。他就一股腦兒把這些全都撂在了桌子上,氣咻咻地冷笑道:“好啊,聯不過是用了幾個閹人替聯分擔一些事情,不過是想尋幾個能說得上話的人,他們就全都一擁而上了!好,很好,一個,個都是忠臣,就是聯不是賢君!”
這話已經是說得極重,眼見四周宮女太監一個個悄無聲息地伏跪於地,大氣也不敢吭一聲,張越也順勢一拜道:“皇上,言官言事是本分。若是有論事激發過分之處,還請皇上寬宵。天子無小事無內事,還請皇上念及言官一片赤誠之心
“你還爲他們說話,你知不知道,從你自永樂朝出仕直到此前外放廣東布政司乃至於參贊交阻軍務,有多少人彈劾過你?就連你這回在南陽府路其不平插手管的那件事。也被消息靈通的人揀出來告發了,這消息比錦衣衛還快!陸豐昨天從你這兒回來就跑來向聯負荊請罪,說是自己管教無方縱容了侄兒,多虧你替他管了,聯罵了他幾句,正尋思要嘉獎你事事留心給人留餘地,結果別人倒是給你安上了一個不謹的罪名!”
朱瞻基越想越生氣,暗想當初祖父朱林在的時候,那些文官無不是唯唯諾諾,若有胡言亂語多嘴多舌的,不是下了錦衣衛獄,就是打發到了交阻去數星星。自己登基以來好容易把皇太孫宮時身邊最羅嗦的幾個人給弄走了,想不到如今還是耳根子不得清淨。再一想之前他想立太子時遭到的阻力。他頓時發了狠。
“傳聯旨意,讓六部都察院和文淵閣諸部堂閣再,明日朝會後和這些上書的御史在午門質辯!張越,你到時候也留下,聯就不信了這小的內監事居然還能和當初三大殿火災的事相提並論!” 仁壽宮位於奉先殿之東,既有仁壽之名,住的自然也就是前朝的后妃,因此除正殿之外,偏殿偏院也都齊全。只不過由於朱高熾生前並沒有冊封太多嬪妃,死後殉葬的妃子宮人又不少,於是大半地方最初就空着。如今藩王除了年紀幼小身體又不好的幾個之外,陸陸續續各自就藩,李賢妃張順妃也已經跟了去,這仁壽宮的人就更少了。
少歸少,宮裏宮外卻沒有人敢小覷這麼一個看似養老宮的地方。張太后雖拒絕了臨朝稱制,但畢竟先帝遺詔上留了一條決斷軍國大事,因此內閣往乾清宮呈奏事情的時候,向來也不忘向仁壽宮一樣呈遞一份節略。若是張太后有疑慮,甚至還會特命太監前去垂詢。至於六宮事務,更是幾乎沒有能夠瞞得過她的。
因此,早先乾清宮朱瞻基大發雷霆的情景,不過是一小會功夫就傳到了她的耳中。 落日爬過白牆 惱怒之下,她立刻吩咐預備步輦,可等到外頭太監回報說都準備好了,她卻漸漸猶豫了起來。
“阿寧,照你看,我這會兒該不該去乾清宮?”
朱寧剛剛和朱祁鎮的乳母一同抱着孩子過來見張太后,不料想竟聽到了這樣的事,於是立刻不發一言,只是在旁邊逗着襁褓中的孩子。聽張太后突然問到自個,她就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道:“我哪裏有什麼大見識,太后不是已經有決斷了?”
“你這丫頭,我的心思你摸得一清二楚!”
張太后啞然失笑,遂吩咐撤了步輦,又安然坐下,吩咐把皇長子抱來。雖說她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但早年朱高熾地位不穩,她的心力不得不放在侍奉朱棣和徐皇后上,因此兒女們固然是敬她,可親近卻是沒法挽回的。眼下抱着長孫,她只覺越看越愛,到最後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
當初的馬皇后暫且不提,朱棣存活下來的三個兒子全都是徐皇后所生,而她也爲朱高熾生了長子和三子,因此元配嫡後的地位無可動搖。她雖然喜愛胡皇后的溫良恭儉,可皇帝偏生不喜歡,一年到頭難得去幾回,更不用提什麼孩子。宮裏的其他人怎會不動腦筋?要知道,子以母貴,但母亦是以子貴!
外人覺得朱瞻基遠遠比朱棣和朱高熾父子脾氣好,但張太后卻知道,朱瞻基這執拗勁一點都不比上兩代皇帝少。而且由於從皇太孫到皇太子再到皇帝,那位子幾乎就沒有動搖過,更是容不得人違逆。因此,她之前就看明白了,羣臣要憑藉進言來撼動皇帝絕難成功。
可是,之前皇帝貶黜了還是皇太孫時曾經奉命教導過他的兩個師長,她提醒了兩句卻沒效用,如今再勸這事,恐怕效果更是適得其反。想到這裏,張太后不禁瞧了瞧旁邊的朱寧,見皇長子正眨巴着眼睛衝着朱寧直樂,她不禁心中一動,隨即就站起身吩咐乳母接過孩子,又對朱寧說:“阿寧,聽說仁壽宮後頭園子裏的芍藥開了,陪我去走走。”
朱寧情知張太后必然是有話要說,連忙答應。出門之後,見除了兩個親信女官,就只有遠遠的幾個小太監,她便回過了神,只是揀外頭的那些市井新鮮事給張太后說着解悶,張太后聽了或是置之一笑,或是隨意評點兩句,氣氛便漸漸輕鬆了下來。
直到來到開滿了芍藥的小花園,張太后吩咐兩個女官去剪幾支芍藥回去插瓶,又吩咐那些小太監選一些花朵好看的折下來,回頭分賜各宮嬪妃,這就打發走了所有人。站在中央一棵開得最好的黃芍藥前,她便扭頭看了看朱寧。見其一身素色衣衫,站在五顏六色的花叢中,亭亭玉立別有風致,眼眸婉轉流波,偏流露出一股別人沒有的剛毅來,她頓時更生憐惜。
“這芍藥開得雖比牡丹晚些,卻是和它瞧着極其相像。上個月,西苑那棵先帝最喜愛的牡丹御衣黃剛剛開了,我吩咐賞了皇后。如今這株同叫御衣黃的芍藥瞧着與其竟是差不多,索性就賞了孫貴妃吧。剛剛我讓人賞這些插瓶和頭戴的花給各宮嬪妃,待會你再替我帶一些出宮去,賞賜給各家勳貴女眷,順帶去瞧瞧英國公夫人,讓她閒時帶着孩子進宮來陪我坐坐。”
朱寧應了一聲,料想張太后應該還有別的吩咐,因此只站在那兒不動。果然,張太后躊躇片刻,聲音就低沉了些:“英國公如今已是太師,不少事情已經都撂開了手,這固然是他的嘉德,但有些事情,該管的他還是要管,而且,把家中子侄教導好了,一樣襯出了他的賢明。就比如張越屢遭言官彈劾仍能淡然處之,又在乾清宮中勸了皇上,這就很好。明日若是皇上真在午門質辯,他這個英國公也請出面調護一二,免得釀成大事端。那些言官……若是一個不好,恐怕真是要觸了皇上逆鱗的。”
張太后起初還想含糊一些,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了,遂乾脆直截了當地把話說清楚了。見朱寧神色不變一一答應,她這才叫來人,親自拿起金剪刀,一下子從這棵芍藥上剪下了最大的一朵花,隨手擱在旁邊的銀盤上,隨即又下了第二剪。須臾功夫,這棵剛剛還顯得異常奪目的黃芍藥一下子顯得黯淡了許多,枝頭上只剩下了幾個半開半合的小花。
“這些送去永寧宮,給孫貴妃。讓她好生把身子養好,其他的什麼都別想。”吩咐完這一遭,她就對朱寧點點頭道:“這兒的事情有別人就夠了,你再去庫房挑幾個花瓶,讓那些女官好好插瓶,回頭送出去。”
既是頒賜一衆超品誥命女眷,這花自然就不單單是仁壽宮的小花園了。一時間,西苑、御花園的芍藥也經歷了一次大掃除,雖說是爲了不礙貴人觀賞,那些最顯眼的多半留下了,可奼紫嫣紅的枝頭一下子少了大半花朵,自然就顯得寒酸了許多。而朱寧一家家走過,將這些各式各樣的寶妝成、疊香英、冠羣芳、醉嬌紅、點絳脣、玉逍遙、試梅妝一一賞賜,自然是家家飄香戶戶謝恩,待到了英國公府的時候,卻已經是傍晚時分。
頒賜的時候,除了英國公府的衆人,她不出意外瞧見了張越,不禁微微一笑。王夫人命人小心收好東西,又親自供上了花瓶。英國公府所得的乃是一品寶妝成,這芍藥花色微紫,十二大葉中密生曲葉,每一小葉上,絡以金線,綴以玉珠,香欺蘭麝,自是難得一見的珍品。王夫人雖說是見慣了珍物,也不禁嘖嘖稱讚。
這會兒已經是到了晚飯時分,王夫人聽說自家乃是最後一家,心中一動便留朱寧用飯。原只是一句試探之詞,誰知朱寧竟是笑道:“走了一下午,腰痠腿疼已經是受不得了。夫人既是留飯,我可就老實不客氣叨擾您一頓再走。”
王夫人聞言一愣,連忙笑着答應了。眼看朱寧真的把隨行的幾個仁壽宮女官和宮監都打發了下來,又坐下揉着肩膀嚷嚷說一日下來實在是累得狠了,她立時朝房中兩個大丫頭打了個眼色,當下她們就上前扶着朱寧上了榻上休息,一個捏肩,另一個拿着美人錘捶腿。見朱寧眼睛半開半合地假寐了起來,她思忖片刻就掀簾出了屋子,碧落連忙快步走了過來。
“越哥人呢?”
“回稟夫人,越少爺正在書房和老爺說話。”
“你親自過去,到書房告訴老爺和越哥,就說寧郡主今天留下來用飯。再知會廚房,預備飯食的時候清淡一些,不要動不動就上來八盆八碗之類的,務必精緻就行。”
英國公府的書房中,張越向張輔說完了自己先前在乾清宮面聖時的經過,又提起了王瑾的話,最後又揀着說了杜楨的一些囑咐和安排。張輔一直都只是細細聽着,最後方纔嘆了一口氣:“若只是兵部侍郎,應該阻力不算大,我如今已經不管事了,再加上你上頭還有尚書,他們的反對也有限,橫豎你的目的也不是兵部尚書。六部之中,須知戶部和吏部職權最重!”
張輔所說和張越所想不謀而合,他當即點了點頭。伯侄倆說了一陣話,他就把話題轉到了張信的外放上。然而,他剛一提,張輔的臉上一下子就掛上了苦笑。
“那時候兵部尚書李慶被遣去了南京,他瞧上了那個位子,便託我替他謀劃謀劃,可他也不想想,那個位子是那麼容易指望的?他這個兵部侍郎是皇上看在他蹉跎交阯多年,再瞧着張家多年立下的功勞,撫慰多於嘉獎,他還指望再進一步,哪裏那麼容易?我暗示過他不聽,只能在皇上面前想辦法提了一回,誰知道皇上竟然是用了那麼個法子。由是一來,他和我就疏遠了,倒未必是疑心我說了什麼,興許是覺得我阻了他上進的路子。他外放四川都指揮僉事,我竟是絲毫都不知道。”
此時此刻,張越不禁大爲驚訝,轉念一想方纔醒悟過來。這軍職除授是兵部的事,再加上又不是一省都司的主官,只是都指揮僉事這樣有名無權的閒職,自然更不會有人去理會。張輔貴爲太師英國公,反而不能插手瑣碎小事,若是張信不說,還真的可能不知道。
“你是怎麼打算的?”
“大伯父年紀雖然還不算大,但如今他轉爲武職,就是留在京城也沒有太大用武之地。反倒是四弟三年翰林庶吉士結束,如今正在選官的節骨眼上,倘若因爲大伯父而累了四弟,那便是得不償失。我預備在四弟的事情上想想辦法,再設法勸大伯父想開些。”
張輔自忖就是換成自己,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當下就微微頷首,決定此事就放手給張越去辦。想到嬸孃的這三房如今雖然情勢不一,有事情好歹還能合在一塊,而自己的兩個弟弟乾的卻只是拖後腿,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叩門聲。
前來報訊的正是碧落,無論是張輔還是張越,都以爲朱寧頒賜過後頂多是留下來說一會話就會走,不料想人竟然會在這裏用飯。伯侄倆對視一眼,自然而然想到了張太后的身上。左思右想,張輔便點點頭,讓廚房先送了飯來,和張越匆匆用過之後,他就讓張越先過去,自己招來管家榮善吩咐了一番,這才前往內院。
這兩年間,朱寧常常代替張太后往來於各家勳貴府邸,或是頒賜或是額外囑咐,就連張太后的嫡親女兒嘉興公主也不像她那樣能長時間逗留宮中。張越因爲杜綰的關係認識了朱寧,很是欽佩這位陳留郡主的膽色心志,如今再次見面,他便發現朱寧比從前瘦削了幾分,但眼眸間仍是流轉着那種從容的神采,全身上下雖不見什麼配飾,卻絲毫無損她的天生麗質。
此時上房之內也已經飯畢,捧着茶的朱寧偏頭打量着張越,又笑道:“怪不得皇上說你出去兩年仍是老樣子,我瞧着也是如此,只人黑了瘦了,精神倒是好得很。這次你一回來,恐怕又要忙忙碌碌被差遣得團團轉了。”
此話一出,張越哪裏不知道乾清宮的一應對話全都傳到了張太后耳中,不禁爲之苦笑,心想張太后雖是好意,朱瞻基這個皇帝卻也當得實在憋屈,連一丁點自由空間都沒有。朱寧又狀似閒話地點了幾句,待到張輔也“恰好”回到上房,她這才說出了最要緊的話。
同一時間,京師窮京官聚居的松樹衚衕一座不大的小四合院北房內,幾個人或坐或立,正在那兒聽着居中那男子低沉的言語。待到他說起可以沒性命,不能沒風骨的時候,一個個年紀不一的人全都站起身來。
“沒錯,我們要做的就是除閹黨,罷奸佞,正名分!” 朔日大朝會結束之後。午門金水橋至奉天門前的這塊廣場再次留下了好些人。
這裏曾經在大雨中有過一次激烈的質辯,那時候,張越第一次體驗到了被人指着鼻子痛罵奸佞的滋味,而同樣被痛斥爲奸佞的夏原吉則是以退爲進主動言說罪在大臣,由是暫時平息了那場風波,儘管事後那些言官有的下錦衣衛詔獄,有的被貶謫交阯,但至少當時保全了。
然而這一回,皇帝已經換了向來以仁厚著稱的朱瞻基,言官們的慷慨激昂卻有變本加厲的趨勢。于謙孤直,而有道是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在顧佐掌管都察院之後,選拔御史除卻品行之外,要求的只有兩個字——敢言。品行之類的可以隱藏,但敢言這一點卻是遮掩不住的,於是,都察院如今的彈劾勸諫何止比劉觀在任時增加了一倍。
“……如今閹宦或出使外邦,或守備地方,或監軍邊疆,無不手握大權,至而有貪贓枉法欺凌地方之大患!漢唐閹黨爲禍。我皇明太祖皇帝立下寶訓,閹宦不得干政。如今祖訓已破,臣等冒死而諫!”
“……部堂閣院居高位便當謀國政,不當隨波逐流聽之任之,不諫君王便是大過!臣請陛下另擇賢能入文淵閣當值,掌部院大事,以免奸佞把持朝堂,爲害大明!”
“……皇長子降生,陛下有嗣,自當慶賀。然嫡庶有別,尊卑有序,以皇長子降生大赦天下免天下州府錢糧,則異日陛下嫡子降生則何如?聞宮中閹宦多有攀附貴妃及皇長子,欲爲他日進身之階者,居心叵測駭人聽聞。懇請皇上正名分明尊卑,以平清議!”
當初朱棣在的時候,那些言官就敢以三大殿失火爲由叩頭死諫,如今這架勢並不算什麼。楊士奇蹇義等人全都是歷經四五朝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而新換上來的張本等幾位尚書也同樣是老謀深算之輩,因此最初聽到自個又被指斥爲奸佞,都不過是淡然處之。然而,當這些諫言最後觸及了最要命的那一層關卡,在場諸人全都勃然色變,左都御史顧佐更是咯噔一下。
他倒不在乎周遭的同僚會認爲是他策劃的這一場進諫風波,他在乎的只是這些他一個個親手提拔起來的言官。于謙是他向來極爲看好的後輩,不僅清正,而且能幹。最要緊的是那種大臣風骨。底下這幾個人也都是都察院最出色的那幾個人。倘若這些人因言獲罪,那麼都察院轉眼間便是抽空了骨幹,他這個都御史若是不維護他們,都察院就成了空架子!
可好端端的這些人扯到皇長子幹什麼,既然是彈劾閹宦擅權,那麼就揪住閹宦便好,宮闈內務揪着不放幹什麼,別說皇后無子,就是後宮嬪妃也全都無子,這不是火上澆油麼?
張越如今尚未得任命,因此只是站在人後,但距離朱瞻基卻只不遠。瞧見這位宣德天子最初四平八穩地坐在那裏,面上猶帶譏誚,漸漸臉色鐵青身子前傾,手也不知不覺抓住了金交椅的扶手,他就知道朱瞻基已經是怒極。這一日夏原吉金幼孜正病着,此時在場的文官大佬就只有三楊和蹇杜,可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先出場,因此他不禁看了看英國公張輔。
張輔如今只朝朔望,平素朝會並不參加,而他領的旨意更是專心謀劃軍國重事。也就是尋常雜務不插手,於是在交阯生變之後,他已經是許久沒有在朝會上發過言了,可如今有昨日朱寧帶來的訊息,自是不同往常。然而,就在死一般的靜寂中,他徐徐橫跨了一步,這幾年一向半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睜開,那帶着犀利鋒芒的眼神頓時從一衆人臉上一一掃過。
“言官言事原是本分,無論是除閹黨還是罷奸佞,都是爾等的一片公心,但什麼正名分卻是妄談!皇上多年無嗣,皇長子降生自是普天同慶!民間百姓患無男,長子降生尚且歡天喜地唯恐旁人不知,更何況天家?皇上有嗣乃是天下大幸,故而赦天下免錢糧,便是與庶民百姓同喜!既然是言官,便該有分辨是非之能,胡亂揣測便出誅心之語,置君父於何地!”
一句分辨是非,一句胡亂揣測,頓時讓底下幾個言官漲紅了臉。好容易逮着這機會,顧佐立刻站了出來,擺出都憲的架子狠狠訓斥了他們一番,字裏行間無不是暗示他們再莫要在名分尊卑上糾纏不休。有了這一武一文開頭,其他人自是紛紛指斥,但這一次和前時三大殿火截然不同,誰也沒功夫理會人家指着鼻子罵自個是奸佞,只想先把那點危險的火星壓下。
然而。火星一起來,又哪裏是那麼容易壓下的。言官原本就是天底下最固執的人,儘管顧佐都已經暗示到了極其明顯的地步,但胸中早已打定主意的他們又哪裏肯就此讓步,於是竟梗着脖子反辯了起來。剛剛第一個說話的張輔瞧見這情景,深深嘆了一口氣,見張越正好瞧過來,他只得微微搖了搖頭。
明白張輔的意思是事不可爲,張越不禁有些頭疼,心想縱使張太后,也不可能明面上叫人去讓這些言官打消主意。現如今那麼多大臣上去狂轟濫炸也不能讓這些吃了秤砣鐵了心的傢伙回心轉意,他自然就更不行了。此次不同前次,重點在於儲君國本,而不是奸佞。
朱瞻基還是皇太孫的時候就被教導要善納諫言寬厚待下,一直以來也基本上都是這麼做的。那回因三大殿火而引來言官集體上奏,他還讓朱寧帶信給張越,讓其在適當的時候出面承擔責任。然而,他的出發點從來不是保全什麼官員,而是維持朝局穩定,不出什麼大亂子,而他的忍耐也是有底線的。
如今,他已經是貴爲天子,卻做什麼事情都是束手束腳。這些言官視那些閹宦爲眼中釘肉中刺也就罷了。心愛的女人爲他誕下了長子,連這個他們都不放過!
瞧見朱瞻基面色不對,王瑾連忙朝旁邊一個年輕官宦打了個眼色。只聽一聲高喝,幾乎混亂得猶如菜市場的地方頓時安靜了下來。這時候,朱瞻基方纔盯着眼前這些令人生厭的言官,一字一句地說:“正名分,明尊卑……好,很好!可你們剛剛還有誰記得尊卑,記得名分!沽名釣譽妄言國事,見誰都是奸佞,就單單你們是忠臣!朕就問你們這些忠臣。是誰指使的你們妄議什麼國本儲君?”
“皇上,如今街頭巷尾無不熱議母以子貴,子以母貴,臣等不是妄言,也不曾受人指使!”
“身爲言官,居然聽信街頭流言!”
朱瞻基終於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來,厲聲道:“悉數下錦衣衛……”
不等這話說完,張越立刻倏地踏前一步,朗聲說道:“皇上,言官言事,言辭雖激烈,卻是一片公心。如因言治罪,則有傷用人之明。懇請皇上明察,赦其妄言之罪。”
“張元節,我等哪裏妄言了!”
聽到背後這一聲陡然暴喝,張越恨不得回身一腳把說話的那人踹得遠遠的。這時候,他只能強忍回頭的慾望,沉聲說道:“據不實虛言上奏,妄談未決之事,指斥無憑無據,這還不是妄言?顧都憲和諸位大人良苦用心爾等全然不辨,只逞口舌之利,這還不是妄言……”
他正要再說下去,就看到一個小太監在王瑾耳畔低語了幾句,這位最是忠心耿耿的大太監一瞬間臉色大變,匆匆來到朱瞻基身邊低聲說着什麼,他躊躇片刻便省去了後頭的話。偏生在這種要命的時候,後頭的某位年輕言官仍是不依不饒,隨即又傳來了顧佐呵斥的聲音。
“今天先到此爲止!”
朱瞻基怒氣衝衝地撂下這句話,便有宦官高宣行禮,一時之間,無論是還有話要說的言官,還是恨不能拎着那些言官耳提面命的顧佐,無不是跪拜恭送皇帝離去。儘管都是憋着一肚子話的人,但皇帝既走,這金水橋前就不是什麼久留之地。一應人等無不匆匆退避。
待過了金水橋之後,楊士奇低聲對顧佐言語了幾句,就和內閣的其他人先回了內閣直房,而六部大員們則是和言官們一道出了午門。離開了內廷要地,剛剛還能悶聲不響的高官們頓時忍不住了,兵部尚書張本更是衝着左都御史顧佐直截了當地說:“顧都憲,你倒挑選的都是正直敢言之輩,但正直敢言也得分什麼事情!除閹宦沒錯,罷奸佞也沒錯,可是,他們居然……居然敢妄言國本!”
工部尚書吳中見那些人頗有不服的意思,也冷笑道:“廢了宦官,罷了我們都無所謂,可有些事情就是三公三孤也不敢言,你們倒是好,直截了當就撂出來了!如今下在錦衣衛詔獄的於廷益不過是把所有宦官都掃了進去,剛剛要不是張元節出來打岔,這會兒人就全都在錦衣衛詔獄了!直言也得有個限度,你們顧都憲好容易重整了都察院的名聲,別給毀了!”
張越見顧佐連連搖頭,那幾個言官彷彿是面子上下不來,都正鐵青着臉,也知道這兒沒自個說話的餘地,於是上前扶了英國公張輔一把,伯侄倆就不動聲色地先走了。張輔雖是武人特賜坐轎,但只朝朔望就已經夠顯眼了,於是這每逢大朝也只是騎馬。兩人從長安左門出來,瞧着這條直通禁宮大道上停着的各式車馬,不禁都停了步子。
“你說,今天的那些言官全都是憑本心說的那些話,還是背後有人挑唆?”
“大堂伯想必心裏已經有了定見。”張越只覺得心裏沉甸甸的,見那幾個自家從人和英國公府的隨從一同上來相迎,他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若無人暗示或是挑唆,這些言官縱使正直敢言,也不至於就國本儲君的事情大放厥詞。剛剛王瑾在皇上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麼,我瞧那面色又驚又怒,彷彿是後宮有事。”
張輔如今不掌兵權,張越也還沒有分派新職司,家人又都不在京師,這會兒兩人索性同行回英國公府。等到拐進英國公府前門的衚衕口,兩人就發現那邊赫然有車馬正在進角門,不禁對視了一眼。果然,到了東角門時,迎候的小廝就畢恭畢敬地稟報說:“老爺,越少爺,二老爺和三老爺帶着幾位少爺來了。”
位極人臣的張輔如今別的不怕,最怕的就是自己那兩個弟弟,一聽說兩兄弟竟然一同來了,還帶來了他的幾個侄兒,他的臉色不禁倏然一沉。張越家裏沒人,又正是沒事情的時候,他原本還想索性留人在這裏住上十天半個月,也好和自己已經八歲大的兒子好好相處相處,誰知道竟會殺出這樣一堆人來。沉吟良久,他就看了看張越。
“看來今天是真不能留你了……”
“居然這麼巧,咱們前腳剛到,大哥你們居然就回來了!”
聽到張輗張軏並自己那些堂兄弟都來了,張越也已經打了退堂鼓,因此打算張輔一開口他立刻拔腿就走,誰料這邊話還沒說完,那邊前頭的屏門傳來一個聲音,緊跟着兩個人笑吟吟地並肩走了過來。認出那正是張輗和張軏,他雖說極其無奈,仍是隻能上前依禮見過。可還不等他找個理由遁走,張輗就拉住了他,臉上堆滿了和煦的笑容。
“三弟說得不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原以爲還得讓人去武安侯衚衕請一請,誰知道今天越哥居然跟着大哥一同過來了,也省卻了咱們一番功夫。你可是忘了今天什麼日子?”
張越被張輗說得莫名其妙,見張輔一樣是有些茫然,他正要開口相問,張軏就笑呵呵地衝他點了點頭:“看來你是真忘了,今天是你的生辰。雖說不是什麼整壽,但好歹也是二十有五,和平日過生日不同。原先我還以爲你得在路上過了,誰知道正好趕上。” 如今的官場並沒有三節兩壽必須送禮的陋習。張越在廣東任官的時候,每逢生日也就是下一碗掛麪全家熱鬧一番就過去了,再加上家裏人口多生日多,他還真沒把自己的生日放在心上。而且,之前又是趕路又是事端連連,乍一到京師還發生了今天這樣的變故,哪裏還顧得上生辰兩個字。見張輔恍然大悟之後便歉然地笑了笑,他便拍了拍額頭。
“倒是得多謝輗二叔和軏三叔替我記着,不然我自個也得忘了。”
“既然是壽星翁來了,那麼咱們可得好好賀一賀!”
看到自己的兩個弟弟笑吟吟地簇擁着張越進去,張輔不禁覺得詫異時分。由於張輗張軏實在是不成器,他又幾次三番拒絕了他們的要官,這兩年他已經和他們漸漸疏遠,就算是他他之前過五十大壽,兩人也不過是應景似的露個面,旋即就無影無蹤。這一次兄弟兩個特意跑過來,竟然說是要給張越過生日,這不是笑話嗎!
由於向來不喜張輗張軏兄弟的爲人,儘管份屬同宗,但張越這幾年幾乎和他們兩家沒有什麼往來,只是逢年過節按照規矩送禮也就完了。這會兒進了裏頭。見張斌和張瑾兄弟也都笑吟吟地上來見禮問好,他更是覺得雞皮疙瘩全都冒了出來。只在另兩個年紀尚幼的小孩子上來的時候,他這才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
王夫人先前得了外頭的通報,原想照從前一樣隨便找個藉口敷衍不見,卻不料張輔和張越正好一同回來,兩邊無巧不巧地撞上了。待到外頭傳信進來,說今天是張越的生辰,她不禁愣了一愣,隨即纔想起自己確實是忘了。於是,她連忙就叫來了長子天賜,讓他到外頭去陪着叔伯兄長,又吩咐廚下趕緊去預備。不多時,張恬和張菁也拉着張悅一同跑了來。
“我還打算晚上悄悄回去給三哥過生日呢,誰知道竟然被人搶了先!”張菁不高興地撅起了嘴,隨即便搖着王夫人的手說,“大伯孃,我和恬妹妹一塊出去看看好不好?”
“你哥哥如今還沒有正式任官,待會還有空閒,總不會忘了你這個妹妹。外頭亂,別出去,待會聽到什麼有的沒的,小心污了你的耳朵。”王夫人總覺得今天這事情透着不對勁,因此好說歹說哄了張菁,見她不情不願地拉着張恬張悅到一邊玩耍,她這才沉吟了起來。
儘管英國公府事先沒有預備,但廚房既然得了吩咐,很快就備辦出了一桌豐盛的酒席擺在正堂東邊的屋子裏。張越是壽星翁。可他推託自己是年輕晚輩,哪裏肯坐首席,自然還是按照長幼尊卑坐了。張輗張軏打疊着笑容頻頻向張越敬酒,張斌張瑾又在下邊殷勤相陪,他實在是有些招架不住,最後還是張輔實在看着不是樣子,輕輕咳嗽了一聲,兩個做長輩的這才訕訕坐下了,只由得幾個小的鬧騰。而張輔瞧着不對,就讓長子天賜先退了席。
饒是如此,一場宴席過後,張越仍是狼狽得很。這不是官場應酬,他那會兒不是掌印官就是欽差,端起威嚴來,誰也不敢太過逾越;至於低一級的應酬,他到場轉一轉就完了,根本不會久留。至於在兵部當司官的時候,大夥心裏有數,都是淺嘗輒止,何嘗這樣喝過?因此,這回他不用借酒醉的藉口。任是誰,看他那紅彤彤的臉就知道,他已經是醉得不輕。
張輗和張軏舍下長輩的架子,爲的就是這時候。當下張軏給張輗使了個眼色,讓其去纏着張輔說話,隨即就使喚了張斌和張瑾一左一右攙扶了張越前去廂房解酒安歇。瞧着人眼睛迷離確實是醉了,他就乾咳一聲,把預備好的話說了出來。
“雖說大哥如今是太師英國公,但畢竟已經不管事了,就是二堂兄,如今也成了廢人,回京之後只怕也就是高高供起的菩薩。滿打滿算,家裏只有越哥兒你一個是真正說得上話的。你這兩個不成器的堂兄剛剛升了軍職,你可得看在同氣連枝的份上,給他們挑兩個好缺。”
“軏三叔可是……可是在開玩笑了,誰說……誰說我就一定是兵部……兵部侍郎?再說了,你……你怎麼就知道,我會管着……管着武……武選司?”
聽張越舌頭大了,思路卻還清楚,張軏不禁心裏暗惱。他如何不知道張越和自己兩家疏遠得很,可如今他和張輗因爲張輔不肯舉薦,皇帝也並不看重,都只是授了些名不副實的軍職,兒子就更不用提了。若不是得知張越要擢升兵部侍郎,他何必跑來給一個晚輩過生日?
“這事情外頭都傳遍了,越哥兒你還藏着掖着幹什麼?誰都知道,張本老了,如今這個位子就是酬他一輩子辛勞的。如今兵部另一位侍郎管着職方司和車駕司,這武選司和武庫司不歸你還能歸誰?更何況你有擎天保駕的擁立之功……”
“軏三叔慎言……我只是尋常……尋常臣子。哪有……哪有那麼大能耐!”
看到分明是已經酩酊大醉的張越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瞧着自己,隨即又含含糊糊地說了些推托之詞,張軏只覺得心頭惱火得緊。但他總算還明白,擁立這兩個字確實是說得過頭了。休說宣德天子自小就是皇太孫,就算不是,也絕容不得外人這麼說。看看左右只有自己的兒子和侄兒,他便放下了心來,當下撂出了預備已久的一句話。
“越哥兒你就莫要謙遜了,誰不知道,你那大伯父原本是要往四川上任的,因你要去兵部的緣故,都已經得了信說此事會暫且擱下,還說會在京師內另挑好缺。他是你的嫡親大伯,可咱們也是你的親眷,越哥兒你不瞧在別人面上,也得瞧在大哥面上。若不是大哥對你另眼看待,你能不到十年便超遷到一部侍郎?而且,英國公的嫡親侄兒總不能只得虛職讓人瞧不起吧?我和二哥也不讓你白忙活,你看,正對着宣武門大街的三間鋪子,劃在你名下,只要你摁個手印!”
就當他看在張越已是猶豫了起來,抓着他的手想要趁熱打鐵做成這樁交易的時候。就感覺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了兩下。看到是兒子張瑾對他使勁使眼色,他連忙回過頭,卻見張輗已經是追着張輔進了門。面對張輗那狼狽樣兒,他只能把東西快速藏起,滿心的話吞回了肚子,心裏暗罵張輗爛泥扶不上牆,這點事都辦不好,臉上卻只得堆笑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