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不知蓬萊路,雲在青山月在天。
下葬之時,棺木與長孫玉茗的靈柩一道被擡進墓門。觀禮的人本就不多,誰都不認識誰,狄姜站在隊伍末尾,靜靜地看着。
傍晚,隨着墓門的落下,所有人都陸續離開了。山腳便只剩下狄姜一人。
天空飄着雨霧,朦朦朧朧。
狄姜呆呆地看着那扇門,突然就無力地跌在了地上。
她捂着臉,雙肩微微顫抖。一開始只是喉嚨裏斷斷續續地發出哽咽聲,緊接着,她整個人就像放下了長久以來的包袱,哭聲漸大,而後呼吸都變得困難。
她從來都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也從來沒有這樣失態過。
她從那一日在天牢裏看見他的屍體,就一直在隱忍自己的悲傷。
直到他沉眠在地底,身邊葬着他這一世最親密的愛人。她終於忍不住,哭得完全失了控。
雨勢漸大,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的雙手摳在泥土裏,素白的衣衫滿是泥濘。
她就這樣一直坐在他的碑前。看夜幕降臨,然後東方漸白……時間一刻不停,日出日落,雲捲雲舒。她終於如約陪他看了日頭東昇西落的變遷。
哪怕一個在外面,一個在裏面。
……
……
狄姜回醫館的時候,問藥已經醒了,她站在櫃檯後搗藥,見了狄姜,立即堆起滿臉笑意,問她:“掌櫃的,今天是笛歡和江月都不在,是不是王爺帶她……掌櫃的,你……爲什麼穿白衣?”
笑容在問藥的面上定格,只那麼一瞬間,她的眼中突然覆上了一片血紅——那是襲臣在魔化之時纔會有的眼瞳顏色。
“王爺……王爺已經死了……是不是……”
“我不相信王爺真的死了!”不等狄姜回答她,問藥突然通身發出紅光,震天嘶吼之後,她的身影消失不見。
狄姜大急,細細一算,才知問藥順着武瑞安的氣味去了城郊的墳冢。
巨大的龍身在雲巔之上翻飛,快到讓狄姜總是差她一步。
狄姜到達墳冢之時,問藥已經恢復人身。她將墳墓從中劈開,露出其中的兩副銅質棺木。
棺木的蓋子被她一掌掀開,露出武瑞安灰白的面容,毫無一絲血色,儼然已經死去多時。
長孫玉茗躺在他的身邊,神色安詳而幸福——在愛人面前,哪怕是死,亦是開心從容。
“走吧。”狄姜啞啞地開口,走上前想要去牽問藥的手。
問藥一把甩開她,再反手一巴掌,落在她的臉上:“你就這樣冷血嗎!你看到王爺的屍體都不會心痛嗎?”
大雨傾盆落下,將二人打溼。問藥想起墳墓裏毫無遮掩的王爺,連忙轉身,跳下墳冢,想要將棺蓋合上。
棺蓋厚重,問藥全然忘了用法術。
狄姜走過去,拂袖之間,將問藥帶了上來,隨即整個皇陵便恢復如初,仿若從未有人驚擾墓中之人。
問藥站在墓外,愣愣的看着,許久之後,才憤怒地一抹眼淚,朗聲吼道:“從前我就直到你鐵石心腸,卻不想竟到了這般地步……狄姜,你簡直毫無心肝!”
狄姜渾身顫抖,眸子裏寫滿驚懼。
讓狄姜驚懼的並不是問藥鄙夷的話語,而是她的瞳孔,她的微笑,她的氣場。
它,已經不是問藥了。
“般若,十夜的仇,王爺的恨,今日,我便一同與你算!”
火焰在大雨裏升騰,來自紫府的紅蓮業火在襲臣手裏升起,染紅了她的雙手,遮住了她的雙眸。
襲臣咧開嘴角,露出尖利的獠牙,她張開五指,向狄姜的面門揮舞而去。她的眸子裏只剩下嗜殺,恨不得能殺盡世間所有人。
鮮血在狄姜面上綻開,像烈焰一樣灼燒了狄姜的眼眸。
身體的痛遠不及心中的痛。
她的心似乎被人從中撕開來,裂成了一塊又一塊。
如果問藥再不停下來,等待她的便只有梵天淨咒。
那她這麼多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
……
……
鮮血,染紅了世界。
襲臣燃起的紅蓮業火燒着了狄姜的法身,那是會讓狄姜靈魂跟着燃燒的痛苦。
狄姜在腦海裏飛速的思考,她知道自己不該放任襲臣,她該立刻將她打得魂飛魄散,可是她就是下不去手。
佛有凡身,金身,法身。代表了肉體,信仰,和靈魂。
上一次封印襲臣,狄姜廢去了她的金身。此次若想再次封印她,她只能用自己的法身。
到那時,她便會變成一個普通人,一個跟武瑞安一樣,只此一生、只此一世地沒有來生的凡人。
狄姜沒有時間考慮了。
她別無選擇。
狄姜手掐法訣,額頭祭出金印。金光在大雨和鮮血中愈漸強盛,參破了紅蓮業火,照亮了十方世界。
就在狄姜凡身寸寸成爲金色之時,書香突然攔在了狄姜身前。
他追尋許久,才終於找到她們。
雖然來得有些晚,但是他慶幸,自己趕上了。
“菩薩,鬼族不能沒有你,你不能爲襲臣再犧牲自己了!她不值得!”
“你讓開!”狄姜怒吼一聲,一掌落在他面頰。
“菩薩,你不要再執着了!”書香捂着臉,淚流滿面。他苦苦哀求,但狄薑絲毫不爲所動。
“如果一定要犧牲,那就犧牲我吧!”書香見着狄姜眉目中的去意已決,終於鼓起勇氣,大聲說道:“襲臣從嬰孩開始,你便將它交與我帶大。我日日看着它成長,看着它的一切作爲皆爲惡。它根本本性爲惡,不值得救。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救它,你會難過。而我不希望你難過。”
書香一字一句,令襲臣的神色愈漸複雜。迷茫和兇惡交織,最終還是兇惡爲勝。
“吼———”震耳欲聾的嘶吼充斥所有人的耳膜,彷彿驚雷在耳邊炸響。
襲臣的雙瞳被血紅充斥,取代了它原本的琥珀色,眼見怒火充斥,它張開血盆大口,想要將眼前人一口吞下。
書香再次看向襲臣,神色複雜,有怨氣,有失望,有不甘,但更多的卻是不捨。
書香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隨後轉身,向襲臣張開了雙手。
他的身體似是被風托起,衣袂在疾風中快速地翻飛。緊接着,他的身上有點點螢火透出,從額心到雙手手心,一點一滴從幾顆,到幾十顆,到最後似乎全身都變成了螢火,讓他整個人燦爛奪目,絢若星河。
“我以己身爲引,引你生生世世,永永遠遠,永不得再爲惡。”
書香雙脣張合,很快便有口不能言,有眼不能辨,有耳不能聽。
他的身體猶如破碎的雪花,在一瞬之間裂開,但很快又聚攏在一起,凝聚成一塊六瓣的冰晶。冰晶在漆黑的夜空裏劃出一道銀光,沒入問藥的身體,停留在它的心中,將它跳動的心臟包裹,終與冰晶同化爲一體。
一瞬間,襲臣眸子中的怒火平息,瞳孔重又恢復成琥珀色。眼神平靜而迷茫。
……
……
太霄帝君察覺不對,趕到狄姜身邊之時,襲臣已經從龍身回到了從前的模樣。她眸子裏就算充滿了千千萬萬的恨,任她再是悲恨憤怒,她也沒辦法再伸出手,作出任何對狄姜不利的事情。
不僅是狄姜,從今往後,這世上任何一個人,她都不可以再傷害。
太霄帝君揚了揚手,他的身後,便突然出現了成千上萬的陰兵,密密麻麻在雨中佇立。
十將站在大軍之前,冷冷地看着,只等太霄帝君一聲令下,就能讓襲臣碎屍萬段。
“般若!我永永遠遠都不會原諒你!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解開書香的咒語,我會讓你付出最慘痛的代價!”襲臣站在大軍之前,毫無恐懼,她狂吼一聲,便化作龍身,消失在雲霧之中。
太霄帝君微一擡手,十將便要上前,狄姜卻搖了搖頭,頹然無力道:
“不必追了。”
大軍沒有出兵,太霄點了點頭,那些人便又化作一陣青煙,消失無蹤。好似從未出現過。
書香是佛祖的一顆舍利所化,是一本活的百科全書。亦是這世上最具有善念和智慧的人。
從今以後,襲臣心中縱有千般惡念,也不能行惡之實。
這是書香化作菩提心,給她的最後的詛咒。令她無法逃脫的最痛苦的咒。卻是世上許多人求之不得的福報。
襲臣經此一遭,毫不誇張地說,她已經成佛了。
哪怕她厭惡這樣的福報。
她也不得不承受。
瓢潑大雨落下,太霄蹲下身,抱起狄姜,將她帶回了見素醫館。
當天晚上,狄姜坐在空空蕩蕩的見素醫館裏,翻開了花神錄,在最後一卷最上邊,寸寸輕撫。
“你是餓鬼道僅剩的人,是我一早就決定,無論用什麼方法,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一定要救的人。”
可她救了問藥,卻賠上了書香。
狄姜想了想,在凌波花神問藥的名字下,加上了書香的名字。
雖然書香永遠不會再回來,但從此以後,襲臣就是書香,書香就是襲臣,他有他在這世間繼續存在的模樣。
但他的名字,是狄姜永不會忘記的名字。
……
……
又到一年春節,武瑞安死了,書香沒了,問藥不在了。見素醫館徹底安靜了。
狄姜拿來剪刀,獨自剪春花。
往事歷歷在目,問藥和書香的爭吵似乎也尤在耳畔迴響。但是她知道,他們永永遠遠、生生世世都不會再回來了。
狄姜將剪好的春花貼在見素醫館的窗戶上,又將另外幾隻悄無聲息的放在了長生的牀頭。她正準備離開時,卻見長生站在門口。
長生長高了,壯了,也老了。
他一生孤獨,未有娶妻,一個人孤零零的守着間棺材鋪。
他有時候回想起來,真羨慕書香,他說書香任勞任怨並不是貶義和瞧不起,他只是羨慕他有人勞役有人驅使。
而自己,這麼多年下來,根本都不知道守在這裏是爲什麼。
或許只是因爲,這間棺材鋪是師傅留下的吧。
“狄掌櫃,您神通廣大,能幫我帶一句話給師傅嗎?”
長生低沉着嗓音,緩緩道:“我想告訴他,我寧願作爲劍童死在劍冢裏,也比現在這樣不知道爲什麼而活,要好太多太多了……”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真的有he……你們信嗎……還有幾個番外,喜歡be的,不喜歡王爺的親們,可以不用看番外了,喜歡he的,喜歡王爺的親們,可以期待一下……微博@柏夏夏,微信公衆號:florabx,讀者qq羣:465889521……接受一切讚揚和刀片^_^) 接下來的劇情,將涉及你是否會掉入一個更大的更渣的坑,請各位胖友慎入。
如果你覺得花神錄已經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凡人王爺也有了最好的結局,請不要點開下一章。
如果你覺得武瑞安無論做什麼都是小可愛,無論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都喜歡他,只要他能活過來,那就看吧………………不負責任的夏頂着高燒咬牙更了……………………(ps:我今天一直打噴嚏,是不是你們背後罵我呢!!看了番外不許罵了啊!!)
衆位親人說:“我們會罵得更兇的!!”
接下來的劇情,將涉及你是否會掉入一個更大的更渣的坑,請各位胖友慎入。
如果你覺得花神錄已經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凡人王爺也有了最好的結局,請不要點開下一章。
如果你覺得武瑞安無論做什麼都是小可愛,無論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都喜歡他,只要他能活過來,那就看吧………………不負責任的夏頂着高燒咬牙更了……………………(ps:我今天一直打噴嚏,是不是你們背後罵我呢!!看了番外不許罵了啊!!)
衆位親人說:“我們會罵得更兇的!!”
接下來的劇情,將涉及你是否會掉入一個更大的更渣的坑,請各位胖友慎入。
如果你覺得花神錄已經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凡人王爺也有了最好的結局,請不要點開下一章。
如果你覺得武瑞安無論做什麼都是小可愛,無論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都喜歡他,只要他能活過來,那就看吧………………不負責任的夏頂着高燒咬牙更了……………………(ps:我今天一直打噴嚏,是不是你們背後罵我呢!!看了番外不許罵了啊!!)
衆位親人說:“我們會罵得更兇的!!”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君埋塵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今年,是武瑞安離開的第十年。
十年時間不算長,也不算短,不足以讓滄海變桑田,也無法讓心中在意的人離開,但足以撫平大半故人離去的傷痛。
十夜消失之後,般若爲他悲慟哀悼三百年,金身留在紫府底部再不肯出。
而武瑞安死後,狄姜則搬去了城西,在他的陵墓邊搭了一間小木屋,一住就是十年。會住多久她不知道,只不過在鍾旭回到太霄位,襲臣成殺生佛之後,她突然就沒有任何目標了。像陀螺一樣旋轉而忐忑的人生終於得到休息,困擾內心多年的憂慮也消失無蹤,如今她身邊只剩下一根燒火棍,竹柴。
竹柴是跟悶棍,一巴掌下去也打不出一句話來。
狄姜耳邊清淨不少,卻經常懷念有問藥和書香斗嘴的日子。
只可惜……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狄姜放下一切之後,突然有了一個偉大的宏願——自己五音不全這個毛病,多少年來沒能改變,不如趁在這山清水秀還荒無人煙的地方,好好吊一吊自己的嗓子。
“爲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狄姜哼哼唧唧,竹柴聽了撒鹽的手一抖,倒了半罐子進去。
竹柴大驚失色,慌忙將鹽巴撈起,但仍有一半已經融入湯裏,只怕今晚吃的是西紅柿鹽湯了……
“臉怎麼黃了?防冷塗的蠟!”
“臉怎麼又紅了?精神煥發!”
竹柴綠着一張臉,生不如死,強忍着吐意,將一鍋湯盛了出來,自己匆匆忙忙化成燒火棍,躲在了柴堆的最深處。
從此以後,只要狄姜開始唱歌,他就縮起來,說什麼都不肯出去。
狄姜懶得管他,自顧自的唱了三年,但見皇陵四周花見花謝,萬物不生之後,她終於放棄了,開始改練琴。
狄姜練琴的第二年,襲臣回來過一次。
從前皇陵四周樹木蔥鬱,繁花似錦,但短短五年過去,別說是飛鳥走獸了,方圓數裏,只有狄姜這一個會呼吸的——都是被她的歌聲嚇走的。
襲臣捂着耳朵,冷眼看着狄姜,嘖嘖道:“如果王爺還活着,也會被你的歌聲噁心死。”
襲臣沒待兩刻,在武瑞安墳上放了一朵花就走了。
狄姜覺得自己的歌聲既然能把襲臣都唱回來了,那一定得繼續唱下去!
狄姜開始一邊練琴一邊唱,唱到太平府中流傳了一個傳說:傳說武王瑞安死不瞑目,她的夫人因怨恨,靈魂不肯輪迴,始終徘徊在墳冢四周,日日夜夜啼哭悲泣,誓言要用自己的歌聲唱死全世界的人!
狄姜沒有離開過,不知道世上流傳着這樣的傳說,就算知道了,她也還是會我行我素,繼續唱下去。
因爲……除此之外,她也無事可做了。
從襲臣回來過的那一年起,狄姜的木屋裏訪客漸漸多了起來。
天君來過幾次,鬼君來過幾次,這讓狄姜着實驚訝。
這二人平時日理萬機,怎會三不五時的跑來自己這裏?
莫不是又有事情要她幫忙了?